【须蛇】神的倾覆

【前排提示:本文是熊五郎(式神委派任务板的大叔)视角】

【为《【须蛇】非法的爱》的后续,按顺序阅读体验更佳】

【祝大家520快乐】

1

  今年的冬天极其寒冷,寒潮从北方传来,村里人都说是北海道的雪女发威了,因为北海道的人向外邦人学习邪恶的工艺,破坏了当地对雪女的敬仰,大家都不惧怕在雪天上山了,于是连累我们这些京都的好人遭殃。

  村里各种小道消息都有,很难说哪一条是真实的。

  我只知道手上开裂的皮肤,疼到麻木的冻疮,冻到发烫的耳朵,还有唇齿间呼出的热气真实存在。

  在腰间挂上斧头,我裹紧了身上羊皮大裘。家里的两只羊羔恐怕都挺不过这个冬天,于是我将它们都宰了,肉卖了换了钱币,羊皮给孩子做了一套裘衣御寒。

  佐助他娘就是在上一个这样寒冷的冬天去世的,我不想再失去佐助。

  鹅毛一样的雪花,密集地落在林间,脚踩在厚雪里,已经没有知觉,只是机械地朝我昨天设下的陷阱那边走去。林间的木头上都被我做了记号,所以我不会迷路。

  走到陷阱前,但愿有兔子撞进去。我的期望落空了,陷阱被触发留下一个小坑,但是里面却没有任何动物的踪影。

  没关系,我还有好几个绳圈陷阱,总能碰上好运气。

  于是我又朝林子的另一个方向走,寒风呼啸,白茫茫,晃的我眼花,饥饿感紧紧攥住了我,浑身都在发抖。

  这次比较好运,我远远就看见一只土色斑点兔被吊在树上,似乎已经挣扎累了,偶尔蹬蹬腿。

  我忍不住咧开嘴,赶紧加快了脚步。

  “熊五郎,你也来打猎?”

  武田的声音在背后响起,我转过身,“是啊,你家里怎么样,还有柴用吗?”

  “有点缺了。”武田拉了一下自己的帽檐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。

  “前些时日叫你多准备一些,你总偷懒。”武田和我从小一起长大,我已经习惯照拂他,“我家里还有多余柴火,等会儿你带些回家吧。”

  “熊五郎,你总对人这么好,连我都要喜欢上你这家伙了。”

  武田的语气怪怪的,但他阴阳怪气也不是一天两天,我只当他在和我开玩笑:“原来你不喜欢我啊,可恶,我们不是一起长大的吗?”

  “开玩笑啦,兄弟。你快去拿兔子吧,我跟你一起。”

  我笑着回了好,与武田一起朝兔子走去。一想到这只肥美的兔子又可以吃好几顿,还能给佐助炖兔汤,我就高兴不已。

  就在兔子伸手可及时,武田突然叫住了我,“熊五郎,你看那边是不是一头熊?”

  “熊!?”我赶紧看向武田指着的方位,却什么都没发现,“什么都没有啊。”

  “你就是那头熊啦,兄弟。”

  “啊?”

  武田突然推了我一把,我重心不稳倒向雪地。

  “你这混蛋——!”

  突然我感觉到小腿触及到一个极其坚硬、锯齿状的东西,下一秒,咔嚓一声,下肢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,我忍不住惨叫出声。

  “啊——!!哈啊……啊啊啊……”

  武田居高临下地看着我,我终于看清楚了他草帽下憎恨的表情:“熊五郎,你可别怪我啊,谁让你总是一副高我一头的样子,任何人生活在这样的阴影下都不可能不心生怨恨的吧。”

  “呃啊啊……武田,你这个忘恩负义的混蛋……我帮过你这么多,你怎么能这么对我!!”

  “大恩如大仇,你没有听说过吗?”

  武田撂下这句话,取下已经冻僵了的兔子,任凭我怎样疯狂地咒骂、哀求,仍然头也不回地走了。

  

  一开始,我还能使劲掰着捕兽夹,不让它刺得更深,可随着血液的流失,我的手越来越无力,更别提将捕兽夹掰开。

  我感受不到饥饿,感受不到疼,感受不到身体里还有血液在流动。

  神啊,救救我吧。

  我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张大嘴,用舌头去接雪花,不让自己睡过去。这给了我些许绝境下的乐趣。

  佐助……如果我死了,谁来照顾我的孩子?他才只有五岁。

  可我知道,神明很少听见我的疾苦。

  我缓缓地放开掰着捕兽夹的手,卸下腰间别着的斧头。

  现在唯一的出路,就是做好瘸一条腿的觉悟,不过区区牺牲一条腿,怎么能有性命重要!?

  我咬牙对准自己小腿的完好部分,举起了斧头——

  “人类,还真是有趣的生物。”

  年轻的男声响起,我顿住了动作。

  银色的长发,随着他走近的身影舞动,他踏雪而来,银装裹身,仿佛从天而降拯救我的神明。

  明明离得很远,我却感觉他的声音就萦绕在耳边。

  “尊贵的神,请您救救我!请您救我,请救救我吧!”

  我没出息地放下了斧子,眼泪涌出眼眶,侧过身子,不住地朝他磕头。

  我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样貌,只有劫后余生的庆幸。

  “哼,我可不是你的神明,我是八岐大蛇,纵然如此,你也要我的垂怜么,人类?”

  “请、请您救我,熊五郎永远认您作最尊贵的主人。”

  银发神明轻轻地笑了,那不详的白蛇朝我涌来,我下意识想要抵挡,却只听哐当一声,那锋利沉重的捕兽夹碎成了几块废铁,掉在雪地里。

  难以想象,这是刚刚差点要我命的东西。

  白蛇朝我腿上的伤口喷溅了暗紫色的液体,看上去很像毒药,但这些深达腿骨的豁口渐渐愈合。

  我赶紧爬起来,跪在地上,听闻八岐大蛇是冷酷无情的邪神,他帮我,我肯定需要付出代价。我只希望能够将佐助托付给村头的二叔,二叔为人良善,佐助一定可以被好好照顾。

  “主人,请让您的仆人回家安排犬子日后的生活,之后熊五郎任您驱使,绝无半分怨言。”

  银发神明却说:“你回家,要整理出一间干净的屋子,可容两人居住,我的客人将在四天后到访,你要尽心招待,不可怠慢。”

  “听我主人的吩咐。只是家中贫困,缺少肉食,恐怕为客人招待不周。”我匍匐在地上,虔诚地说。

  “无需担心,这三日将有鹿群经过你家田地,你将比野狼更迅捷,比虎豹更强壮,鹿皮用作保暖,鹿肉招待家中人,鹿脂使你得光明。”

  我感觉到一道印记被打入我的身体,瞬间耳清目明、身轻如燕,浑身充满使不完的力气。我不可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双手,更加臣服于我主人的力量。

  

  主人挥手说“回去罢”,一阵旋风,我发现自己已经被送至自家院子门口,地上还有我的铁斧。我捡起铁斧,满心欢喜地推开木门,心里感念着主人丰厚的赏赐。

  我大声呼唤儿子的名字:“佐助,我回来了!”

  “爸爸!”佐助凄厉的声音从房屋内传来,我心里大惊,难道武田连我的孩子都不愿意放过!?

  此时房门被打开,武田一手掐着佐助的脖子,另一手上拿着一把柴刀,“熊五郎,你这家伙怎么就这么阴魂不散?”

  “阴魂不散的是你吧,武田,你要为你作的恶行付出代价!”

  “代价?等你死了,你家的田就是我的代价。”武田脸上露出残忍的笑意,将柴刀架到哭泣的佐助的脖子上,这一幕深深激怒了我,我的身体几乎是瞬时作出了反应。

  凛冽的寒风刮得我的脸生疼。

  而万物寂静,我甚至能听见雪花落下的声音。

  我举起了斧头,感觉自己能一斧砍断猛虎的头颅。

  噗嗤——

  血液喷洒了我一身,我低头,看见了佐助沾着血的脸上,惊恐的表情。

  武田的头颅掉在地上,他无头的身躯瞬间僵直,直直摔进雪地里。

  “别看,佐助,别看。”我将佐助揽进怀里,感受到他瘦小冰凉的身躯,小小的手抓紧了我的裘衣。他浑身颤抖,害怕,恐惧,但至少他还活着。

  啊啊,感谢您,我的主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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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

  深夜,我将武田的尸体抗进山林深处,扔到有熊活动的地方。这对现在的我来说并不艰难,即使夜晚我也能清楚视物。

  我告诉佐助前因后果,与他一起准备迎接我主人的贵客。

  如主人所言,这三日来,均有数只梅花鹿出现于田垄间,我总能猎到一二,佐助也学会使用弩枪,并且展现出神射手的潜质。第三日,我们猎到了四只鹿,其中两只都是佐助弩箭射中脖颈而亡。

  “爸爸,明天客人就要到了么?”

  “是啊,我们今天要将鹿皮风干,缝补那些漏风的窗户,再将鹿脂炼出来。你拿前几日的鹿皮,将床铺铺好,一定不能马虎。”

  “但,但话本里说,八岐大蛇是邪恶……”

  “闭嘴!”

  佐助被我吓了一跳,畏惧地看着我,我心中一阵不忍,放下手中的刀具,捧住佐助发红的小脸。

  “佐助,不要忘了你的命是谁给的。”

  “那……话本里讲的都是错的么?”

  “爸爸也不知道,我只知道他救了咱爷俩的命。如果我以怨报德,就和武田那家伙没什么两样了。”

  佐助听闻我的话,坚定地点点头,“我也不要和武田叔叔一样。”

  我笑了,拍了拍佐助的脑袋。我们夜以继日地干活,直到五更天才沉沉睡去。

  

  我以为会是我主人与他的客人一同造访,却没想到来了两个衣着朴素的中年男子,神采奕奕,丝毫不见舟车劳顿,各背着一个大包,衣服上缝制许多皮革袋子,填的鼓鼓囊囊的,走起路来叮叮当当地响。

  我恭敬地请他们在屋内坐下,佐助乖巧地端上热水,给他们洗脚。

  我询问他们是来做什么的,他们说是来向京都的工匠传授技艺。我说向外邦人学习技艺是亵渎高天原之神的行为。他们不以为意,说他们不认高天原的神,他们只认主人的律法。

  接下来的日子,他们早出晚归,偶尔闲下来,他们改造了我家中的水井,只需要按压把手就可以轻松汲取井水;又划出田地的一部分,搭了一个密闭的棚子围起来,刷上一层胶装的液体,他们说在这里种上蔬菜瓜果,即使是冬天也能生长成熟;又在村子间沿路搭起路灯,刮风下雪都未曾熄灭,只需请灯笼鬼用妖力点一次火,这个路灯就能将妖力储存起来,持续一整年,于是大家为其取名叫做“长青灯”。

  村里人都惊叹不已,知道这两位贵客住在我家后,聚集在我家院子,就为了等二人闲下来交流一二。

  难熬的冬天逐渐过去,除了失踪的武田,今年村子里因严寒死去的人很少,因为家家都有一个能够储存妖力的火炉,再也不用花大价钱去商人那里购买煤炭,也不用冒着风雪去山上砍柴。

  每次我和佐助出门,都能看到平安京那位叫做晴明的阴阳师大人,身后跟着一串灯笼鬼,挨家挨户地点燃火炉,场景很壮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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3 

  春天到了,从我家贵客这里学习制作工艺的匠人越来越多,他们甚至将院子改造成了一个露天的教学场地。

  大家觉得未来很有希望,因为这些工艺太有用了,让人们生活的方方面面都轻松不少。

  今天佐助也像个小大人一样,费力地将用来教学的长条台桌推到众人面前,桌脚安装轮子,即使是五岁的小孩也可以推动。我也坐到人群里,想要学习一些新的技术。

  两位贵客走到桌子面前,摆好工具,准备开始讲解,这时,我感觉到头顶上传来一阵重压,压得我目眦欲裂,瞬间喘不过气来。

  我转头看向其他人,大家具是惊恐不安,朝天上看去。

  

  你们这些无知的人呐,你们犯了大忌讳。

  

  声音如雷鸣。

  春日阳光突然变得刺眼无比,大家纷纷从座椅上跌了下去,匍匐在地,我也如此,耳鸣声不止,感觉自己的性命被神灵之力狠狠攥住,灵魂被禁锢在暗无天日的无极深渊,这是人类无法对抗的恐惧。

  神灵的审判从头顶传来。

  

  你们要赞美天照神!

  要称谢天照神,因祂本为善。

  祂以公义待你,你却背弃祂,在心里说:“没有神。”

  你们都是邪恶,行了可憎恶的事,

  没有一个人行善。

  你们都偏离正路,

  受外邦人诱惑,一同变为污秽;

  有寻求神的没有。

  恶人,就是忘记天照神的外邦人,都必归到阴间。

  天照神已将自己显明了,派我下来施行审判。

  我按公义审判世界,

  按正直审判万民。

  

  已经有人受不了,五窍都流出鲜血,却只能蜷缩在地上,痛苦地瞪大眼,连求饶的声音都发不出。我的耳膜也快要在这样穿透的声音中撕裂,但我主人留给我的力量始终没有消失,我很愤怒,愤怒压倒了对死亡的恐惧。

  我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,灵魂像是从肉体上被撕裂下来。我取下腰间的铁斧,走向前,将村民们护在身后。

  我紧紧握住木柄,声音颤抖着嘶吼:

  “我困于风雪之中时,神灵听不见我的祈祷!”

  “如此严酷的寒冬席卷人间,神灵却视而不见!”

  “这就是神的公义吗!?这就是高天原那群神的公义!?”

  神灵隐在让人头晕目眩的强烈日光中,对我抬起了手。

  

  此为考验,信心不诚,必受惩罚。

  神让罪恶结出果子,好叫你们人人看见罪的后果。

  熊五郎,此为你不敬神之罪过。

    

  一道白光朝我打来,我却发觉它并没有想象中的迅速。

  举起斧子,我劈向白光,就像是那天劈开武田的头颅。

  周围发出惊叹,因为我在神灵的击打下活了下来。神灵似乎被我激怒了,他抬起手,四周风起云涌,巨大的旋风呼啸袭来。

  途经的树木、围墙被连根拔起,崩裂的巨大声响震耳欲聋。

  我可以躲过,但村民们肯定会被旋风撕碎!

  我准备拼死一搏,那道巨大旋风却突然被一条飞去的奇异绳索束缚住,几番挣扎之后越来越小,堪堪在我面前消失于空气之中。

  我看向绳索发射出来的位置,佐助手上正拿着一把造型奇特的弩枪。

  他的小脸上全是倔强和勇猛。

  “这是掺入主人血液的绳索,用来束缚高天原之神的神力非常好用。”贵客之一不知何时走到了我的身边,“请杀了这个伪神吧,熊五郎君。”

  我与佐助远远对视一眼,我骄傲的儿子神色了然,骤然举起弩枪对准神灵的方向。

  

  愚蠢的人类,无可救药,你们全部要为违逆的罪行陪葬!

  

  应该是本能感觉到了危险,神灵在天上狼狈逃窜,躲过那些飞去的绳索。佐助故意将神灵往地面上压迫,我抓准时机,趁神灵靠近地面之际,猛然发力朝他冲去。

  “去死吧,你这个伪神!”

  我挥动手中的铁斧,受到我主人祝福的铁斧,就在靠近神明脖颈的一瞬,却不期然被定住了身躯。

  “什!?”

  “呵……呵哈哈哈哈……”神灵悠然向后一跃,扶住前额,发出愤然的嗤笑,“你们这些人类啊,还真以为会一点奇技淫巧,就能够胜过神明了吗?真的是……太天真,太可笑了,呵呵呵……”

  我眼睁睁看着神灵头顶上凝聚出上百把银色长枪,密密麻麻排列在空中,在地上留下拉长的厚重阴影,对准我和我周围的人类。

  “佐助,快跑!”

  “爸爸,我们都动不了了!”

  我如坠冰窟,冰冷的长枪朝我们射来,我绝望地大喊:“我主啊,尊贵的主人,求您救救我的孩子吧!”

  

  “呵。”

  

  一声轻呵,就与我在雪地那天听见的一样空灵,阴柔的男声却让我心下安定。

  我知道,那是我的主人来了。

  刚才还高高在上的神灵如今脸色大变,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,上百把长枪已然被迅如闪电的鬼影击飞。

  神灵手中快速凝聚起神力,在空中画出咒语,但他刚动作没几秒,一只蛇头猛然出现在他的面前,带着呼啸的狂风和落叶。

  我看清了阴影之下,他眼里的恐惧。

  白色巨蟒张开血渊大口,吞噬了神灵,没有留下一点痕迹。

  我感觉到身上的束缚一瞬间消散了,转过身,佐助已经朝我奔来,我们父子俩紧紧抱在一起。我余光看见周围的人,其他人也与自己的邻居亲人拥抱,流泪不止。

  “熊五郎。”

  我主人呼唤我,我赶紧擦擦眼泪,带着佐助,让村里其他人都过来。我们跪在主人的身前,虔心地敬拜他的救恩。

  “你做得很好,熊五郎,你没有让我感到无趣。”

  主人开口说话,却又听另一磁性悦耳的男声响起:“仁慈的主人,有些子民受伤严重,再不治疗恐怕危及性命。”

  不知道是谁那么大胆,不过主人并未追究,反而挥手洒下了一片紫色光泽,身上的伤痛顿时减轻,村民们均发出惊奇的喟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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4  

  那日敢在主人面前说话的,就是主人的使者,金发的天神,须佐之男。

  之后,那两位外邦工匠接到了新的任务,往别处去了。屋子空了下来,主人便和他的使者住进了我家的小院子。

  须佐之男俊朗和善,又幽默风趣,很快俘获了佐助的心。我数次耳提面命,要尊敬我主与他的使者,佐助总是嘴上答应,第二天又去缠着须佐之男教他耍枪弄棒。

  我向须佐之男表示歉意,他却大手一挥:“无妨,我倒喜爱与孩童一起玩。”

  自从主人住进寒舍,那间只容两人居住的木屋一夜之间被扩大一倍,我自己制作的座椅茶几都被扔进了院子,空缺出来的位置填充了精美的红木家具。我默默将我的作品都收进了仓库。

  我身上的神力仍然没有消失,若是用心看,可以目穷千里,听,则能够听见数里之外的声响。

  于是我在修缮屋顶时,可以看见主人与他的使者走在家外的田垄间,金发天神指着田间大棚,给主人说明魔鱼之心炼制的凝胶有很好的保暖功用,让人们可以在冬天种植食物。又将路边的长青灯、田间汲水的水井指给主人看。

  主人则一脸嫌弃地飘浮在田地间,不愿意踏在泥上。

  须佐之男说,尊贵的主人,你真的好难伺候。

  主人却不生气,只是扬起脸,面带挑衅的笑容说,因为我是尊贵的主人。

  我觉得这样的主人很生动,没有半分不敬的意思。比起那些遥远的众神,还是主人更让我热爱和敬重。

  

  “爸爸。”佐助鬼鬼祟祟地走进后院,这里是我给动物剥皮风干的地方,很少让他过来。

  “怎么了?”我忙着给一只山鸡剥皮,自从主人住进来之后,赏赐又丰厚了起来。

  佐助左顾右盼,犹豫了一番,我奇怪地盯着他,小小年纪还有什么秘密了不成?

  “快说,我还忙活着呢。”

  “就是……我看见,使者哥哥和主人亲嘴。”

  “你说什么!?”

  “我说——”

  我顾不上满手的鸡毛,捂住了佐助的嘴。

  这小子,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,一副不怀好意的样子。

  “这话不能乱说,你说出去,小心使者生你的气,再也不和你玩了。”

  佐助点点头,我刚放开手,他就继续好奇地问道:“主人刚刚叫我进屋,我进去之后,他问我说看见没有,我说看到了,他说看到了就好,知道了吧,须佐之男是他的。然后使者哥哥就说,你跟小孩子吃醋做什么。爸爸,什么是吃醋呀?”

  我捂住了自己心脏的位置,深吸了一口气,免得因为强烈的冲击而晕倒。

  我不知该作何反应,只能更加严格地限制佐助去骚扰须佐之男的时间。

  

  现在在我眼里,总能发现更多之前没有发现的小细节。

  主人宽大的袖口下,有时会露出他们牵在一起的手;他们会一同在夜里,趁我们都睡着了,跑到院子里观星。

  我轻轻越过熟睡的佐助,走到窗边,扒在窗沿偷看他们。

  我从来没有听见他们说爱对方,他们总是在争论正义的定义,旁征博引古今上下的各种史实事例,表达对世人的看法,交流计划实施的情况,谋划下一步的行动。很多我都听不明白,我想也许是我想多了,也许神之间相处的方式就是与人类不同。

  “熊五郎。”

  主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我脑中。

  我浑身一抖,攥紧了拳,为自己偷听的行为羞愧不已,低着头走向了院中的小圆桌。

  “主人,请您原谅我,我只是……”

  “呵,只是好奇我和须佐之男之间的恩怨情仇?”主人语气轻松,“坐下吧。”

  我不敢坐下,两腿因为紧张开始发抖。

  须佐之男抬手一指,肩上一股重压直接将我按在了桌边座位上,笑着说:“你应该向佐助学习,他见到我和八岐大蛇从来不紧张。”

  “是,是那小子太小,还不懂尊卑有序……”

  主人抬手制止了我继续说话,他的金色瞳孔虽然仍然噙着笑意,但我却感觉到一阵寒意沿着脊梁爬上大脑,便赶紧闭了嘴。

  须佐之男:“哈哈,尊贵的主人最讨厌的就是秩序。”

  八岐大蛇:“我现在开始厌恶从你的嘴里听到‘尊贵的主人’这个称呼。”

  须佐之男:“尊贵的主人,尊贵的主人,尊贵的主人。”

  八岐大蛇:“须佐之男,为何你总是表现得像个幼稚的人类青年,至少试着有点神的样子。”

  须佐之男:“在尊贵的主人面前我很难做到。”

  主人张了张嘴,什么都没说出来,只是愤愤地横了须佐之男一眼,眼光流转。随后,主人看向正襟危坐的我,“熊五郎,你觉得正义是什么?”

  我紧张地咽了口唾沫,正义,我从来没有想过正义,哪个老百姓有精力想这些东西。

  我不想在主人面前无知而故作有知,于是老实说:“我从来没有想过,但我觉得只要帮大家的生活越过越好,就是好的,大、大概我会觉得这是正义的。所以,呃……所以主人让我们过上了好生活,对我们仁慈厚爱,我们都敬仰爱戴您。”我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。

  主人只是挑了挑眉,嘴角微微上扬,似乎表明我的回答安全过关。

  须佐之男举起桌上的茶壶,斟了三杯,“再不喝就凉了。”说着递了一杯给我,又举起一杯递给主人。

  须佐之男:“主人请品茶,这杯专门敬给受万民爱戴的主人。”

  主人矜贵地抬起手,端起茶杯,轻嗅着茶香,举手投足都是从容和优雅,即使我和主人坐在一起,我仍觉得自己矮了不少。举起手中的斗笠杯——这显然是主人带来的茶具——将热腾的茶水一饮而尽。

  “哈哈哈,真是豪迈的喝法。”

  须佐之男爽朗地笑了我几声,又问我:“熊五郎,你觉得让世间陷入混乱,大家都遵从内心的欲望,不再压抑心中的魔鬼,随心所欲,这个是正义的吗?”

  我惊骇地睁大眼:“不,这绝不是正义!”

  “为什么呢?”

  我望向佐助睡觉的屋子,又收回视线,诚恳地看着金发神使:“我不想让孩子呆在那样的世界里,所以我绝对不会认为那是正义的世界。如果,混乱的结果是,大家都学到了新东西,生活变好了,那这样的混乱我觉得是正义的混乱,就像主人对我们做的一样,为此付出生命我也毫不迟疑。但如果混乱是让所有美好的事物都毁于一旦,所有的真情都被践踏,所有变好的希望都被湮灭,这有什么正义可言?”

  主人突然将茶杯扔到桌上,站起身,目光冷冷地扫过我,身侧的蟒蛇朝我吐出信子。我惶恐地缩成一团,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。

  须佐之男也起身走到主人的身边,他拉住了主人的手,亲昵地吻了吻手指的骨节,“回去了?”

  “哼。”主人面色冰冷,拂袖甩开了须佐之男的手而去,须佐之男的脸上露出无奈的笑容,他对我说:“你去歇息吧,不用放在心上。”

  “我是不是应该向主人赔罪?”

  “不,你最近不要在他眼前晃,免得你性命不保。”

  须佐之男朝着主人的方向快步走去,我如蒙大赦,收拾好桌上的茶具,将这些精美的瓷器小心存放进仓库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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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  

  几日后,我便发现主人和须佐之男离开了。我懊悔自己那天晚上大放厥词,担忧自己不再在主人面前蒙恩。

  佐助总缠着我问什么时候主人和神使哥哥能再来看他,我说他们都是尊贵的神灵,你要虔诚祈祷,他们才能听见。

  于是我就时常看见佐助对着那把造型独特的弩枪,双手合十:“神使哥哥,请您听见我虔诚的祈祷,祈祷您快点来找我玩。”我哭笑不得。

  过了许久平常的日子,京都的工匠已经可以自己制造那些外邦人带来的工艺,新兴的工艺一条街在平安京热闹了起来,就连阴阳师们也开始购买捉妖工具。

  据说城市和乡村的道路规划也在进行整改,安装上管道之类的,我一介京郊的农夫搞不太明白,但知道给农作物浇水会更加方便。

  一天夜里,一位工匠敲响了我家的门,竟然是一位老妇人,她说她姓池田,花白的头发,显出年岁已大,但两眼放光,脚步轻盈。我便知道她也是蒙主恩宠的人。

  “我们要造武器,很多武器,主人让我来找你,将工坊设在此处,以后你就是工坊在明面上的负责人。”

  从此我家的田就给了村头的二叔,我摇身一变,成了一个工坊老板。

  工人们在我家周围修建工坊,明面上我在生产各式农用工具,实际上,在工坊的地下库房中,藏了许多能够对抗神灵的弩枪、绳索、镣铐,用来发射捉神网的发射器气派地堆了一整间屋子,还有自动结界更换箱,神力热能转换机之类的既神奇又危险的东西。

  这天清晨,我已经有了预感,当主人出现在我面前时,我赶紧上前跪下。

  “主人,您终于向您的仆人显现,我盼望您已久。”

  工坊工人还未开工,看见主人,也纷纷出来跪在主人面前。

  “你们做得很好,今夜,会有阴阳师来与你们见面。推翻伪神统治一事,即将大功告成。”

  我们将头虔诚地磕在地上,浑身充满难以遏制的躁动的激情。

  

  夜半时分,一队阴阳师将工坊里的武器全部搬空,又用符咒将我们这些工人和装置传送至平安京城内。

  平安京一片寂静,大街上只有长青灯发着幽光。现在已是夏末,蝉鸣和蝈蝈蛐蛐的叫声,叫的人心痒痒的,像是有一滴酸液融进了血液,流遍了全身。

  夜间的凉风吹得人发抖,身上冒着紧张的冷汗。

  我们十来个人,带着装置在平安街最大的那条新工艺街的街口等待。

  “池田、熊五郎?”

  我没有想到会看见晴明大阴阳师,总觉得他会是站在天照大神一边的人。

  想到自己以前总麻烦他派式神来帮我修井打水,我有些不好意思,还没有好好地去感谢他。

  池田走出来:“阴阳师大人,我们喝酒太多,错过了城门落锁的时间。”

  晴明打开折扇,笑了笑:“恐怕你们的主人不爱饮酒。”

  暗号正确,晴明让我们分成四队,将装置安装到四个隐蔽的角落,我带领着一个小队,推着装置前往新工艺街的东南角,那里已经站着一个人。

  “是谁!?”

  “我是神乐,你们且来。”

  “我们只是饮酒路过此地。”

  “恐怕你们的主人不爱饮酒。”

  我们抬着方正的装置走进角落,这里已是平安京城墙之下,再多走一些路过去即可从上东门出城。

  这里的城墙正好被切割出一个容纳装置的凹槽,我们将装置平稳地嵌合进去,神乐大人默念咒语,那些被拆卸下来的墙砖飞回原位,将装置隐藏在城墙中,多余的墙砖被悄无声息的融化掉,融进周围的土地。

  接下来,就是各自去安排好的撤离点,进入京都内的工匠家中歇一夜,第二日再在规定的时间段相继离开。

  见神乐大人即将离去,我叫住了她:“大人,大人为何会参与这项计划?”

  神乐回答说:“晴明作出了这样的判断,我相信他。”

  我一丝不苟地按照计划执行,一路上,我感觉自己成为了某个伟大计划里的一块微小齿轮,直到现在,我才有了一些现实感。

  还记得当初,主人救下我之后,我心里想,我一定会为此付出代价。

  可我现在不觉得我在付出代价,我觉得自己在进行一项主人让我参与的伟大事业,尽管我知道自己就是一颗棋子,随着主人的心意设计和移动。

  但我没有怨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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6  

  距离那晚的平安京行动,已经过去三天,工坊早已停下运作,大家都回家去见家人。

  所有人都能感觉得到,风雨欲来。

  池田已经是孤身老人,我邀请她同住。

  据说她的孩子被山妖抓走吃了,是个可爱的小女儿。她三步一叩,头破血流,膝行进入神庙,求神灵惩戒那只山妖。神灵下来,看见那只山妖,说山妖祖上有功德,现在功德已消,公正已经实施了。

  池田讲到这儿啐了一口:“老娘去他娘的功德。”

  “后来那只山妖呢?可以请阴阳师去镇压吧?”

  “哈!被那个伪神收了,成了伪神的看门狗。”

  晚上,我按照往常一样点燃了烛灯,出了屋子,去检查院门是否锁好,却看见毕生难忘的一幕。

  深蓝的夜空被撕裂了一条口子,有炫目的金光直射下来,充满攻击性,直直照耀着新工艺一条街的方向。一会儿,那条口子瞬间变大,如饿狼吞食一般吞噬了整个夜空,此刻为戌时(晚上八点),整个天空却耀眼如白日,不,比白昼更加耀眼,像是苍白的火光灼烧着人的灵魂。

  “怎么回事!?”池田冲了出来,身上狼狈地套着衣物。

  其他村民也纷纷冲出自家宅门,不可置信地瞪着天空,即使眼睛都被光线刺得快睁不开。

  “天哪,神发怒了,神会消灭我们所有人!”

  “主人保佑,主人保佑,主人保佑……”

  “你别这么说,求你了,天照大神才是我们真正的主人!”

  “我不想在每个冬天都担心被冻死,被饿死,不想回到以前一到旱年就无能为力的日子,不想每次都只有乞求神偶尔的垂怜!我们人类难道就不能自己掌控自己的命运吗!”

  “主人给了我们反抗的武器,我们只需要有拿起武器的勇气!”

  大量的话语涌入我的耳朵,我感觉脑子嗡嗡的,佐助也跑了出来,我将他揽入怀中。

  “爸爸,我们是不是要死了?”

  “不,不会的,主人会帮助我们……”

  还有那些奇怪的装置,那些多日打造的堆满整间仓库的武器。

  突然,一声遥远而震撼的号角隆隆吹向,高天原众神灵手持神器,从空中神殿跃下,金光随着叮铃铃的圣洁铃声包裹他们的全身,为他们附上天照神至洁的祝福。

  池田说:“他们朝新工艺一条街去了。”

  “你能看见?”

  “你不也能吗,我们都是受主人祝福的人,”池田转向我,“或许这预示着,我们都要上战场。”

  老妇人的脸上没一点犹豫和恐惧,带着豁达的笑意拍拍我的肩膀:“熊五郎,你是个好小伙,如果我闺女还活着,一定要让你娶她。不多说了,我是快要被死亡追上的人啦,就先去一步。”

  言毕,她的身形像野狼一样迅捷,消失在了门口。

  佐助扯了扯我的衣角,我以为他舍不得我走,正打算安慰他,他却问我:“爸爸,我能和你一起去吗?我是神射手哦!”

  我咧嘴笑了,我的好小子永远都这么出乎我的意料。

  但我不可能同意这个请求,于是我亲了亲佐助的脑袋:“小大人,你要看好家,等爸爸回来。”

  

  风在耳边呼啸,我运用力量快速奔跑,知道这是我主人的赏赐,也是我的职责。

  如果不是这份力量,我早已死在冰天雪地,我的儿子甚至会死在我昔日好友手下。

  而且,我不是一个人。

  无数受到主人赏赐的人,农夫、樵夫、渔民、工匠……他们冲出家门,在田地新铺整的道路间狂奔,数以万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迅速朝平安京中心涌去,如果神灵在天上观看,他们会觉得恐惧,还是仍觉得我们人类卑微如蝼蚁?

  咚咚咚的脚步声,整个大地都在震动,扬起黄沙。渐渐地,我们的脚步声急促却又整齐划一,从平安京四边大敞的城门有序进入。

  “什么!?这些是人是鬼!?”

  “我天,我出现幻觉了吗?”

  “诶诶诶出示通行证啊你们!”

  城墙的守军发出此起彼伏的惊叹,但他们也知道今天拦不下任何人。

  我们身形如风,心志坚定。

  天上来攻击新工艺一条街的神灵放慢了速度,也许是被我们所吓到。

  那些跟随了主人的阴阳师也在人群里。我们每个人之间隔着一臂远,先是填充了新工艺一条街的街道,随即填满了市集大街,接着是住宅区的空隙,最后来的人登上了城楼,把没有受到主人赏赐的守军驱赶离开。

  我抽出了斧头,有的人举着弩枪,还有的拿着捉神网发射器,也有人像我一样,只拿着近身作战的武器。我们一句话也不说,一万多个人沉默着抬起头,齐齐向上看去,好几个神灵甚至退后了一步,他们面面相觑。

  这时,一道温柔慈悲的声音空灵地回旋。

  

  我的子民,你们何至于此。

  我必保护圣民的脚步,

  使恶人在黑暗中寂然不动,

  人都不能靠力量得胜。

  与我争竞的,必被打碎,

  我必从天上以光明攻击他,

  必用雷审判地极的人,

  将力量赐予信良善的,

  高举秩序者的角。

  

  看看你们呐,

  讥笑神,说话自高,

  口亵渎上天,舌毁谤全地。

  我实在予你们太多,

  以至于你们心中自满,

  为邪神所欺。

  现在重归谦逊,

  再不要夸口说骄傲的话,

  也不要出狂妄的言语,

  因神是大有智识的神,

  人的行为被神衡量。

  现在重归谦逊,

  尚有拯救之道,

  若要执迷不悟,

  唯是死路一条。

  

  我们不少人发出不屑的嗤笑,如果没有受到主人的恩惠,没有因为学习新的技艺就被神击打,也许这番话还有些许可信度。

  不知是谁,突然扯着嗓子喊了一句“打倒伪神——”,天上的神灵便猛冲下来,而地上的人也迅速应对。

  神灵的数量只有几百,我们有上万人,但神灵的力量远远比我们强大。

  我和一个拿弩枪的,一个拿捉神网的,还有拿着自动结界更换箱的结成一队。一旦有神灵的攻击打来,就会消耗一张防御结界,但机器立马就会补充上去。

  拿弩枪的青年扣动扳机,特制弩箭朝一个神灵飞去,让她不得不向下飞来躲避,我早已看准时机,迎面砍了上去,她手上迅速凝聚神力:“定!”

  我身体凝滞一瞬,随后而至的弩箭飞来打破了那股神力,我得以重新动作。但神灵也反应迅速,侧身一跃,朝我丢来雨点般密集的火焰飞刀,不远处一个阴阳师赶紧飞了一张结界符到我身上。

  我顶着不断冒出裂痕的结界,快速地拉近了与神灵的距离,抬手从上往下一砍,神灵转身欲逃,一只翅膀被我连根斩断。

  “啊啊啊——!!!”

  她身形不稳地向前扑倒,发出激烈的惨叫,声音格外尖锐。捉神网恰好扑了过来,将神灵包裹其中,她摔在地上,愤恨地不断在网里挣扎,眼里是难堪和恐惧。

  “怎么办?”我突然不忍心下手。

  “怎么办!?”拿弩枪的青年嘲讽地重复了一遍,“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,她要杀你的时候,难道会放你一马么?”

  他对准了神灵的头颅,毫不迟疑地扣下了扳机。

  “想想你的家人吧,大叔,别死在这儿。”说完他便跑去帮助刚才那个阴阳师。

  我狠狠甩了甩脑子,他说的对,我只需要考虑活着离开这儿,佐助还在家里等我。

  抬眼望去,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,花白的头发,正死死地掐着一个被困在捉神网里的神灵的脖子,激烈地重复着:“告诉我!!告诉我那只山妖的下落!”

  那个神灵突然露出了残忍的微笑,一张爆炸符漏出他的衣袖。

  “池田,危险!!快离开!!”

  我拼了命地跑过去,却没来得及,轰然一声,爆炸符近距离爆炸,池田被炸成一块一块的碎肉,她的血像是下雨一样落了下来。

  血雾散去,神灵居然凭着强悍的躯体没有被炸死,他趴在地上狼狈地吐出一口血,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,眼神憎恶而空洞地看着我。

  “我真是、搞不懂你们人类……不过是失去一个孩子,我已经消了那个妖怪的大功德,还有什么不满,你知道这份功德的来源么……”

  “你他娘的……”我恨得咬牙切齿,“你去死吧!”

  我举起手中的斧头,狠狠劈向神灵的脖颈,将他的头砍了下来。

  

  但不是所有的战斗都这么好运,我仍然挨了好几下神明的神力之击,五脏六腑痛得像要爆炸,身边人类的尸体渐渐变多了,而不能形成一个小队的人类,战斗力就会大幅下降。

  一个走神,我被一只神灵打倒在地上,她有火红的长发和火焰一样的瞳孔,我问:“我死了我的孩子怎么办?”

  她悲悯地看我一眼,“不敬神的人,必须被剪除。”

  我突然卸了力,怅然一笑,仰躺在地上。

  神灵举起了手中的火刃,对准了我的心脏。

  我看着亮如白昼的夜空,仿佛回到了当初与主人、须佐之男一起喝茶聊天的那个星空之夜。

  “为此付出生命我也毫不迟疑”。

  我做到了。

  “就这么倒下了吗,熊五郎君?”

  主人的脸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,遮住天照大神刺眼的阳光,带着盈盈笑意。

  “主人……?这是幻觉吗?”

  “……哼。须佐之男,你来照看这个神志不清的伤员,我要去演说一番,最好是气死天照。”

  主人的声音渐渐远去。

  金发神使将我扶到街边坐着,伤员很多,他看到周围人类的尸体,露出了难过的表情。

  “对不起,我们耽搁这么久才来。”他一边说着,一边挥手,洒下金色闪亮的光辉,在他的祝福中我们身上的伤口开始渐渐愈合了。

  “这是主人第三次救我了。”身上暖洋洋的,我感觉自己很累,很想睡觉。

  须佐之男拍了拍我的肩膀,语气温和:“以后不会再有神压在你们头上了。”

  我看见火红长发的神明被镣铐绑在远处,不论怎么挣扎都挣脱不开。

  我看见主人穿着华丽的银白大袍,上面用金丝缝有蛇影,在风中翻飞,状如游龙。他高举右手,袖袍下滑,露出纤瘦有力的长臂,打了一个响指,整个京都,不,整个大和都在响应主人的召唤。

  大地轰隆隆地震动,远强于我们人类的脚步。

  “这是怎么了?”我问须佐之男。

  须佐之男神秘地朝我笑笑,“你看高天原神殿。”

  大地像有一股强大的吸力,悬浮在天空之上的神灵都被强烈地往下扯,他们摇摇欲坠地朝神殿上飞去,但,似乎不仅如此,这些神灵再也展现不了翅膀,手上的武器也如烟般消散,地上这些被抓住的神也是如此,他们一个个表情惊恐不安。

  “还记得神力热能转换机吗?”须佐之男说,“其实还有一个热能神力转换机,功能对调了一下,只是损耗会比较多。但是一整个高天原神灵的神力,通过管道运输到虚无之海,应该也足够了。这是个很有乐趣的计划,八岐大蛇看来也乐在其中。”

  是的,我看见主人身后出现巨大的白色蟒蛇,眼中泛着红光,不可一世地朝天空吐出红信,发出挑衅的嘶嘶声。主人脸上带着狂傲的笑容,他的声音不再是阴柔的男声,反而变得浑厚而有力,双臂展开,朝着天空,歌颂他的诗篇。

  

  高天原之神啊,

  天照之神啊,

  慈爱的人,神要以慈爱待他;

  完全的人,神要以完全待他;

  清洁的人,神要以清洁待他;

  乖僻的人,神要以弯曲待他。

  困苦的百姓,神要拯救。

  但你们却眼里含着高傲,使人的灵魂卑微。

  你们制定的规则,要人永世遵守;

  人若违反,就触动你们的怒气。

  作奸犯科之人死后才下地狱;

  不敬神之人立刻会遭神击打;

  你们的公义已经丧失人心。

  我实在告诉你们,

  人比你们更聪慧,

  人比你们更宽容,

  人比你们更勇敢,

  人比你们更神圣。

  倾覆吧,伪神!

  为了让你们再也不能毁灭人的公义!

  

  家家户户的人走出房门,不再躲在高墙之后,而是走向主人的身边,仰头看着他,双手合十。

  天照似乎被激怒了,不断朝主人降下电光雷火。但主人都轻松化解,巨蟒在空中穿行,将雷电全部击散,地上的人群一个都没有受伤。

  我也从地上爬起来,须佐之男却拉住了我,“其实,你才是真正改变八岐大蛇想法的那个人。”

  “……我不明白?”

  金发天神没有多解释,只是拉过我的手,将一个玻璃球放在我的手中。

  其中有一个人脸,玻璃球甚至能发出声音。

  “须佐之男?你是谁?你从哪里得到的星海之球?”

  这张人脸极其英俊,黑蓝色的头发张扬地飞舞着,穿着一件黑色汗衫,呃,背心。

  “别紧张,荒,我想让熊五郎来完成这次伟大的壮举,他可是改变八岐大蛇想法的关键人物。”

  被叫做荒的人,应该是神灵,他眼神有些责备:“事到临头可别出任何差错。”

  “你要对处刑之神有信心。”须佐之男自信回答,“那边能量累积得怎么样了?”

  “已经完全足够,再耽搁下去恐怕机械会承受不住。”

  “好。”须佐之男从胸口内衬的口袋里取出了一把钥匙,递给了我,“你与荒同时,把钥匙插入玻璃球的凹槽内,再向前拧动就好。”

  荒也在玻璃球内问:“准备好了吗?”

  我声音颤抖:“准备好了,虽然我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。”

  荒被我逗笑了,但很快恢复了严肃:“我倒数三个字,三,二,一。”

  我赶紧将钥匙插进去,向前一扭,瞬间地动山摇,摧枯拉朽,犹如地震海啸。高天原的神殿似乎也失去了神力支撑,朝着人世间掉了下来,天照已顾不上与主人对轰,两界之间的通道被迅速关闭,刺眼的白昼被深沉的黑夜代替,所有人都有一瞬间的失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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7  

  事后清点人数,自发前来参战的共计1万1千余人,死亡人数约3千人。

  神灵有数百,被我们杀了一百多个。

  悲恸都留在人们心底,我回家倒头就睡了个一天一夜,醒来后颇有种不知今夕是何年的感觉,直到主人出现在我的屋子里。

  他的蛇上竟然端着一碗鱼片粥,芳香四溢,我肚子饿得不停地叫。

  “熊五郎,你要对我心怀感激。”主人表情似笑非笑,操纵白色大蛇端着粥碗,又用另一条蛇叼着勺子,喂到我嘴边。

  我惶恐不已:“主人,我自己来就好。”

  但主人一记眼刀过来,我就乖乖地靠在了床头,食不知味地咽下勺子里的东西。

  不一会儿,须佐之男也走了进来,而主人就当做没看到他一样,不断地朝我嘴里塞粥,我嘴里的都还没咽下去,而且好烫,但我又不得不卑微地把迅速逼近的勺子含进嘴里。

  “好了,够了,你没看见熊五郎都快被噎死了吗?”须佐之男扶额。

  主人朝我看来,我使劲点点头,不仅快噎死,还快被烫死了。

  “人类真是脆弱。”主人叹了一句,“当然了,我也是没想到伊邪那美会比人类还脆弱,竟然真的被人类发明出来的机器轰得渣都不剩。”

  “实际上还是借用了天照以及整个高天原的神力才能做到。”

  “以及利用我。”主人面色不善,他将粥碗随意放到我的腿上,我赶紧把碗给扶好,然后看着主人起身,走向须佐之男,将须佐之男推倒在墙边椅子上,欺身逼近。

  “到最后我已经把计划全盘托出,哪有利用你?”

  “呵,你可没有说,热能神力转换机上还搭载了一个灭神炮塔,能够将伊邪那美一击即碎。”

  “伊邪那美于你而言又有什么干系,难道说,这是你下一个邪恶计划里面涉及的角色?”

  主人眼角抽搐了一下,语气变得极度冰冷:“如果是以前,那确实是这个理由。”随后转身离开了我的小屋。

  须佐之男坐直身子,理了理衣襟,看上去有些困惑,同时眉头紧蹙、嘴角紧绷,看得出他也生气了。

  我弱弱地开口:“呃,尊贵的神使,主人的意思应该是,现在的他不再是这个理由。也许是生气您不信任他吧?”

  须佐之男缓缓转头看向我,金色眸子里绽放出光彩,然后突然冲到我的床边,抓住我的手使劲摇了摇。

  “你说的很有道理,谢谢你,熊五郎君!”

  接着一阵旋风般跑了出去。

  我听见外面传来须佐之男强作镇定道歉的声音,主人的脚步声瞬间停下,悉悉索索一阵,语气低落说了一句:“何必向我道歉?虚情假意。”

  须佐之男:“不是假意,你是我爱着的……”

  话音还未落,主人的脚步声就响起并加快,须佐之男大声地喊:“八岐大蛇,我喜欢你,我终于可以说出来了!”然后主人跑得更快了。

  我忍不住笑了,笑着吃完了一整碗鱼片粥。刚刚没尝出来,现在却觉得鱼肉鲜嫩,极其美味。

  

  主人和他的爱人,呃,不是,神使须佐之男又住进了我家的院子。

  村头的二叔果然是个热心的好人,他听说我不再办工坊,又把田地还给了我。我心里很不好意思,但他说有一位金发天神,给了他许多钱币,远超土地的价值,所以让我安心将我祖上的田地收下。

  主人他们又开始了须佐之男在田地间溜达、主人在田地上飘的生活,正大光明地牵着手。须佐之男总是笑得很快活,不会压抑自己的声音,但主人向来是温文尔雅的样子,只有被须佐之男气到了,才会露出更多丰富的表情。

  佐助现在也不去须佐之男面前混了,我问他缘由,他说每当主人在场的时候,他都觉得自己很多余。

  某天,主人走进了我的仓库,看到了一套茶具。这是一套斗笠杯茶具,颇具典雅质感,杯身上有蛇形的蓝翡翠环绕镶嵌。

  “非常有品味,”他如此评价,“以后可以多拿出来使用。”

  我回答说:“主人,这就是您上次留下的茶杯,一直没有带走。”

  主人很惊诧,将茶杯爱不释手地把玩,并向茶杯轻声道歉。这对我来说又是很新奇的一面。晚上的时候,佐助上了一天的学堂,又做了农活,沉沉睡去。我正打算更衣睡觉,主人将我叫到了庭院。

  须佐之男朝我招手:“来了?坐吧。”

  我现在已经可以不那么紧张地坐在主人的身边,主动为两位尊贵的神斟茶。

  “熊五郎,不打算再娶一个吗?”主人突然问。

  我赶忙说:“没、没有遇见合适的,而且也担心,继母会不会对佐助好之类。”

  主人点点头,说:“也是。”

  须佐之男将主人拉进他怀里,现在他们秀恩爱越来越不分场合,也有可能是习惯了我之后,我的存在感变得过于稀薄。

  “感觉无聊了?”须佐之男问。

  “暂时还没有,但总有一天会的。”主人慵懒又放松地靠在须佐之男的怀里,用手指去玩神使金色的中长发,有电流噼里啪啦的声音,电得主人缩回了手。

  “电疼了没?”

  “一点静电罢了,我没那么脆弱。”

  “确实,你之前挨了我十多支雷枪都还好好的。”

  主人瞬间眯起了眼睛,像一只炸毛的猫,须佐之男赶紧搂紧了他:“但实际上,我心里很难过让你受伤。”

  “呵。”主人冷笑一声,没有再继续纠结这个问题,而是看向我,“熊五郎,你要再有趣一点,下次和我一起去攻打高天原吧?”

  须佐之男无可奈何地摇头笑了笑。

  我则惊恐地睁大了眼睛,但想到我现在拥有的一切,心中便充满对主人的爱,于是点点头:“主人,您心之所向就是我剑之所指。”

  主人轻轻笑了,看得出来他很满意我的答案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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